外婆一直是個喜歡安靜的人。關(guān)于這一點，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。不但知道，而且記得非常清楚。據(jù)說她對媽媽執(zhí)意要嫁給爸爸是堅決反對的，還聽說媽媽的婚禮外婆沒有參加。可當(dāng)在遠方工作的媽媽抱著我、請求外婆帶我的時候，外婆一下子就答應(yīng)了。

    外婆經(jīng)常說，女孩子，不要太吵鬧，要安靜。所以有那么一次，我蹦到桌子上又哭又鬧，外婆一直喊著：“不要吵不要吵，你安靜點好不好？”外婆把我按在桌子上，打了我的屁股。挨完打，家里最小的舅舅跑來說：“葭葭你呆了這么久怎么都不明白啊，外婆最怕吵了。”

    外婆的孩子，舅舅、小姨、包括媽媽都是安靜的孩子。外婆身邊不安靜的人，除了我，還有外公。

    記得那一次外公帶我去看電影《天書奇譚》，電影院里、回家路上，兩個興高采烈的小孩。外公說他生來就是說話大聲的粗心男子，當(dāng)初第一次看見外婆，覺得那姑娘長得溫柔好看，怎么結(jié)了婚她那么愛靜呢？連大聲說句話她都嫌吵！

    外婆把家里每一樣?xùn)|西都放得妥帖，可是輪到外公找，總是找不到。于是屋子里便都是外公翻東西的聲音。

    外公70歲時，耳朵漸漸聽不見了。每一個人都必須跟他大聲地講話，可是即便這樣，他還是聽錯。于是我們總能看見外婆站在外公身邊，看著他把電視音量調(diào)到最大；看著他把收音機音量調(diào)到最大；這樣看著看著，外婆的抱怨越來越多。

    “你這死老頭子，都是你，把家里弄得這樣吵！”外婆罵著外公。

    外公75歲的時候，連這句罵聲都聽不見了。于是我們看到外婆一臉怒氣地瞪著外公，罵著什么，而外公一無所知地，慢慢從她身邊走過。

    那一年外公生日，舅舅送了他西門子助聽器。吃完飯，聽完外婆的抱怨，外公忽然跟我說：“其實有時候我能聽見。可你看你外婆脾氣這么壞，就讓她罵罵好了。”

    聽不見外婆說話的外公，把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大的外公，總能記得在外婆看連續(xù)劇看得入迷的時候，給有關(guān)節(jié)炎的外婆膝上蓋毯子。陽光充沛的下午，外婆不想和外公大聲地講話，在外公前面興興頭頭地走著，外公則慢慢跟在她身后。

    外婆買了肥肥的大紅棗，外公上去拎住；外婆買了圓圓的桂圓，外公上去拎著；外婆買了一大瓶百事可樂……有段時間，我總抱著百事可樂喝，有一天外公看著我，忽然問：“真的好喝嗎？”我給外公嘗了一口。沒想到那一年74歲的外公，居然愛上百事可樂。于是每年過年過節(jié)的全家宴上，外婆總要抱怨：“他一個老頭子，居然和這些孫子爭可樂！”

    外婆是那么喜歡安靜，所以到后來，他們總是這樣一前一后地走著。

    2005年底，外公80歲。某天，走在前面的外婆忽然間那么一回頭，發(fā)現(xiàn)外公不見了。就在上一個路口，外公躺在地上。

    外公高血壓加重，住進醫(yī)院。外婆每天早上6點起來到醫(yī)院，晚上9點回去。媽媽擔(dān)心外婆一個人在家，說要過去陪她。外婆說不用了，這樣的安靜，她求之不得呢。這樣的安靜持續(xù)了一個月。外公還是躺在醫(yī)院。我們?nèi)タ赐夤o靜地躺在病床上，醒著的時候，聽著我們在他床邊說話。

    那個時候，外公微笑著。外婆說：“現(xiàn)在這老頭子安靜了。”

    那個周末晚上10點，我拿著媽媽給的鑰匙，悄悄打開外婆的家門。

    一進門我就呆住了。客廳的燈那么明晃晃地亮著，電視機的音量調(diào)到了最大，連收音機都開了……外婆獨個兒坐著，看著電視。一回頭，她看見了我。外婆并沒有哭，她只是像個小孩子，一個勁兒問我：“你說你外公會不會死啊？”我說不會的不會的，我抱住了我的73歲的老外婆。然后我聽見喜歡了一輩子安靜的外婆說：“如果沒你外公陪著，這樣的安靜真讓人受不了啊。”